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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兰:时差里的中国女性形象

2004-07-07 16:54:00 来源:博览群书 刘 宏  我有话说

故事梗概:

黑社会老大因杀人面临审讯。他要求手下李为其顶罪,因为李案底较少,不可能被判死刑,等他若干年后出狱,老大就会买一条船让他衣锦还乡。李同意了老大的条件。正当此时,李接到警方传唤,他的妻子死了。李只是白兰名义上的丈夫,这个来自中

国的年轻女孩为了以这种交易婚姻方式留在当地,需要付出多年沉重劳动,然而还没有到时间,她就贫病交加死去了。李发现了白兰写给他的情书,在偏僻乡村里的艰难生活中,李成为白兰唯一的、从未得到过任何回应的想象。白兰事件震动了李,使得他拒绝了与老大的交易,最终被老大杀死。

如果从上个世纪末到这个世纪初划出一个时段来,对于这一时段的中国城市里的女性观众来说,白兰很可能是一个难以理解的角色。白兰在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故事里并非最主要的人物,在故事里,她出现的最重要的缘由在于,承担唤醒李的自主意识。白兰和李的牵连发生的时候,李已经度过了多年黑帮喽罗的生涯,一事无成,进退两难。他不是在黑社会里打打杀杀的那块料,这是和他同时出道这会儿已经成为老大的人对他的评价。可是他也不得归家;他的家乡,几乎没有在影片里得到过展现,只是在他们的对话中听起来是一个小渔村,边远、贫穷。李最大的愿望就是买一条船开回去。想要回去的人不能够实现这样一个愿望,他只能在城市里随波逐流。

故事就在此处开始。李和老大一起打死了一个人。这件事情的善后做得不够彻底,弃置在海中的尸体浮出水面被人发现。警察的追击即将开始,作为主犯的老大要求李去自首顶罪,他愿意以买一条大船让李出狱以后衣锦还乡来做交换条件。李思来想去,同意了。警察的传唤立刻就到来了,但不是为了凶杀事件,是因为他的老婆死了。

李的老婆就是白兰。如果不是获得了白兰的死讯,李几乎不会想起她,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有老婆。李和白兰处于为了换取白兰的长期居留而假结婚的法律关系之中;白兰为了获得这个居留的身份付出了三年的劳作,如果不是生命的结束,也许还会更久。在丈夫身份的要求下,李前往白兰住过的小村子处理后事,这一过程中,李非常诧异地发现,原来白兰爱他――这一他所想象不到的爱情使得他心中残存的善良复苏过来,他拒绝了老大的要求,但是拒绝带来了报复,结果就是他的死:被人所杀。

在白兰看来,李是一个善良的人;在白兰心中,充满对李的爱;这有白兰写给李的书信为证。李正是从白兰留下的书信里得知这些的。其实李的善良并不需要白兰的旁证;这一部故事总的来说是关于他而不是白兰的,影片里的时间分配也是如此。李是一个善良的人,也是一个需要出路的人。从他在一群更年轻的小混混儿面前的表现,他们对于平民的不同态度里,是不难看到他的身上的确有着一些善良的痕迹,以及更明显的懦弱,表现为时而犹豫不决,时而忿忿不平。李管理着一个小店,但是在一个已经不属于他的时代,他很容易就被取而代之了。他也没有什么机会更没有什么能力来表现他的善良,毕竟在城市里混了多年,他过得还是相当捉襟见肘。这样朝不保夕厮混的生涯令人厌倦,但是李并没有自主能力来结束。

李当然就更没有刻意对白兰表现什么善良。他知道也许还记得白兰的存在,他也知道有一些记录中他和白兰有着什么关系。可是在他看来,这些都和他没有关系。不过是过目即忘的交易,白兰要为此付钱。当年在交易进行的时候,另一个小混混叫他看看白兰,他没有什么兴趣,绝非出于刻意,他把小混混说过难看的红围巾解下来,让他去交给白兰。几年前李至少比现在要意气风发,并不是面对白兰的死使他颓废。然而,这就是他为白兰所做的全部,如果这样的行为还可以被理解为是为了白兰。

也许他还曾经有机会真的为白兰做点什么,但是这个可能无限渺茫。白兰在艰苦的洗衣劳作之后发现自己病得严重,举目无亲的她第一次离开她被送达的小村子,来找李。李在店子里;白兰隔着玻璃看见他,在门外停下来,酝酿如何对他说自己是谁。就在她鼓足勇气要跨进门的一刹那,有人先冲进去,是几个警察。李被带走,经过白兰面前,他对她几乎一无所知,所以即使他的眼光掠过她的脸也毫无感觉。帮助一个生了重病的女孩子对于李来说可能是过于沉重的事情,很可能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而且,在那个时刻,即使是和其他心狠手辣的人相比他还算善良,但,是否善良得足以对几乎还是素不相识的白兰伸出援手,这还是一个需要加以考量的问题。警察的出现使他被动地回避了这个难题。

下一次他所看见的白兰的照片,已经是遗照了。接下来他看见白兰,那是白兰的遗体。白兰死了。可是白兰生前的一切还没有那么快地死去,那些关于她的信息,从信里、从旁人的转述里纷纷汇集到作为名义上的丈夫李的面前。他可能无动于衷,也可能被深深感动,无动于衷当然更加符合他在黑道上厮混多年的冷血气质。但是白兰在那样的遭遇里还能无怨地滋长对他的爱情,仿佛是他从未介入黑道生涯之前,仿佛是他所在的古老的渔村的单纯。这种单纯传递着一种不祥的预期:对于单纯的回归总是结束一切的回光返照。

经由白兰,李明白了,晚了。

白兰死的时候不过二十来岁,她年轻,虽然因为生病看起来弱不禁风,但是依然是美丽的。白兰的来历在影片里只有一个模糊的交待,她来自中国。白兰母亲去世之前叮嘱她去韩国投奔姨妈,母亲死后,白兰在中国已经没有亲人,她来到韩国,发现姨妈已经移民到加拿大,不知所踪。她留在了同样举目无亲,而且言语不通的韩国。

白兰的决定很经不起推敲,尤其是她似乎也明白,如果她留在韩国,未来的生活可能是什么。在影片结束,白兰的生活再也没有悬念地完全展示出来以后,显然可以知道白兰在韩国的生活几乎是位于最底层的。她是一个洗衣女,靠手工洗衣熨衣为生;白兰的工作状态几乎是现代生活中快要绝迹的古老遗迹,所有的内容是每天骑车越过街道和巷子,收集人家需要清洗的衣物,然后手工清洗好了,熨得齐整了,再送回去。不消说,在雪花纷飞的冬季,用脚和手洗大量的衣服一定是一桩艰苦的劳作;从身体感觉来说,那一定是不愉快甚至是相当痛苦的。白兰不能否认这一点,她在留给李的遗书里对自己的生活状态只字不提,她反复说的只是,这里的人都很善良,他们都对我很好……然后就似乎很有道理地说出来,你是一切人中最善良的一个。

白兰真是一个矛盾的、同时也是一个平面的人物。似乎将影片里的白兰描绘成一个平面的人物有可能消解出现在她身上的种种不可思议的矛盾,但都是徒劳的。一个生于1978年的中国女孩子,来到韩国是1999年。在八十年代的中国成长起来的孩子们是否还能像白兰这样对于纯粹最初级的体力劳动也甘之如饴,这是一个非常可疑的问题。白兰在中国理应属于受过教育的女孩子,否则她在短短的两三年里不可能从不会说韩国话进步到可以用韩文写流畅的情书,那个许可她留下来洗衣服的老奶奶只是在劳动的间隙教过她说些韩国话,此外,那份让她累得很快就香消玉陨的工作显然也不会留下许多空闲时间,而且,似乎并没有谁可以教她书写。

这样一个女孩子,如果她的聪明和悟性就像学习韩语所表现的那样,她是完全可以对自己的未来作出更理性的选择。白兰所拥有的还不只是教育所赋予的理性;她还有美貌。仅仅凭借直觉女孩子们也都可以得知,任何文化背景的社会都为美丽的女孩子提供了更多更好的种种出路,相比做个毫无发展机会的洗衣女而言就更是如此。人之常情是趋利避害的,作为传统的女孩子,白兰可以考虑婚嫁,作为现代的女性,白兰务必需要寻求有自立机会的工作。她的依附非常可疑,很难让人相信,在韩国的乡村,一份需要高度体力的工作,简陋的居所,毫无娱乐,会让八十年代成长于中国的女孩子白兰在临死之前发出“这里的人都很善良,对我都很好,我很幸福”的感叹。

从韩国出产的影片里看见像白兰这样一个年轻美丽还带着跟现代全然无涉的传统气质的中国女孩子真是让人吃惊。并不需要熟知,只需要对着影片的时段翻检过去并不太久的上个世纪末尾,看看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中国发生过什么,就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白兰这样的人物是否属于一种遗漏。

八十年代末后期,白兰们应该刚刚开始接受学校教育,那个时候中国不同的城市有自己不同的风格,不同的面目,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标志和特点;到了九十年代末期,所有的城市有很多共同的特点,有长相类似的城市广场和大厦,有几乎一模一样的麦当劳和同样名字的酒店,在一个城市里犹如在另一个城市里,彼此之间没有本质区别。只要白兰们不在隔绝了城市的深山或是真空里成长,都难免受到这一切的影响。我们可以相信白兰们在几乎不可能回避的现代热闹之后还会止于前现代的安贫乐道吗?

八十年代后期,居住形态还不乏三代同居的完整的一家,经过十年的凭空而起的地产市场的发展,九十年代整齐划一的防盗门和单元房在几乎每个城市里碾过了不同的庭院、街坊、胡同和小巷,满足了无数人简单直白的安居梦想的同时,也将人际关系压缩到最小规模的家庭。另一个方向上的消解来到可能更加彻底,因为金钱或明或暗的被凸显,越来越多的关系被金钱所通约。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我们可以相信白兰们失去亲情就不可能生存吗?

八十年代后期,传统的、被社会意识和刻板印象所固定的男女关系正在解体,张艺谋刚刚开始拍他的那一系列坚强的女性颠覆乡村里既定婚姻秩序的影片。刘晓庆正当红时,而且他们的行为经由同样正在发生变动的媒体,在全中国上下获得均衡的传播。未来看来并不足够惊世骇俗的行为,在那个时候获得了此后更加标新立异的行为所达不到的知名度。九十年代以后,性、同居和同性恋这些和传统婚恋观背道而驰的概念已经获得默许,并非作为反面素材在媒体上频频出现,除非是和已经成熟得非常了解如何对人群进行轰炸的媒体完全隔绝,很难想象女孩子们能够逃离这些影响。我们怎能相信白兰们会以素不相识的人的一张照片为依托,就在漫漫艰苦的岁月里交付了爱情,坚守着童贞?

仅仅面对白兰近乎愚昧的纯洁,很容易使人感叹的是,她的爱情,不值得。这样的评析并非企图将某种个人话语插入他人的私人事件;爱情的不可理喻众所周知,能够有效地阻止对情绪的理性分析。但是,不应该是白兰和李。被买卖确定的婚姻关系并不难以理解,但是爱情,不管被挪用得如何离谱,既然为每一个人提供着与众不同的想象,就应当获得更为慎重的处理和关注。这个故事提出了一个令人如此为难的问题,这样显而易见的不值并没有任何自圆其说的原因。李和白兰,他们只是在渴望出路这一点上有共同之处,但是即使在想象层面,他们也不是相互之间恰当的对象。将白兰的行为处理成为一种无怨无悔的自觉,似乎打开一种别无选择中类似宁静禅意入场的空间,同时在另一方向上泄露了对现世价值的微妙轻慢。白兰的存在因此被消解得完全失去了自身的质量。

影片的整体结构是以李为中心的,这表现在对于李的叙述过程中包含了更加完整的细节,而对白兰命运的叙述加入,发生在其实走投无路的李已经允诺老大去替罪的时候。到此时为止,除了还有一点点残存的善良,李是一个乏善可陈的人,他在城市里没有目的也没有保障地飘荡,常常和警察局发生一点关系,一同混了十多年,他的案底比老大少。如果可以自主地选择,如果白兰是我们的姊妹、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是否会赞同她爱上李?我们是否会听任影片的发展,使得白兰孤独地历经了所有艰苦的生活,还要早早地抵达死亡,而且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来成全李的醒悟?

作为单纯牺牲的白兰形象仿佛是更早时期流传于遥远的异域文化中的东方女性形象,曾经在《蝴蝶君》里被相当典型地叙述过的女性,为其中那法国男人临死前还念念不忘的、使人迷醉致人死地的东方女性气质:为了爱而生、为了爱而死,为了爱而忍受难以忍受的一切。在爱这样一个失去边界的词语所牵涉的模糊意义之下,那些被刻意裁剪过的抽象的气质和具体的美丽,女人不过是承载工具。也许还能够聚焦到中国,那些隐忍了数千年的妇女,隐含在中国文化深处,她们被指定和教养而成的群体素质。牺牲因此成为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其中女性被这样一些气质确定出不得逃离的命运。

当东方次第认同了现代社会的逻辑,也都开始不管是自觉还是不自觉努力地现代化以来,每一个现代时刻,在东方国度之间都有着时差裂痕。那些裂痕时深时浅,而此刻,无论是中国还是韩国,自身的传统文化对于青年的影响和塑造作用和正当盛行的现代商业逻辑相比,都已经相当势单力薄了;有所失落、渴望回归的不止于是李一个人。年长的李有自己的矛盾。因为他经历了时差,变化中的时代令他难以招架。白兰看起来恰恰像是避开时差,来自属于李或者更早年代。她的单纯使得她应该没有矛盾,尤其是作为一个成全他人的符号而言,她被影片尽可能平面化了,获得展现的只有和她的经历极其不兼容的美丽;但是她非常矛盾,因为她所出发的年代和她的气质是如此的相互背离,这不仅使得她的品质变得可疑,还使得她的情感得不到落实。

也许影片拍摄的时候并未考虑到在全球化的阴影之下,一衣带水的中韩早已不再有巨大的时差,无论是中国还是韩国,都已经不再能够为对方提供彼此曾经共享过的那些旧日里高洁的女性品质。这一次突如其来的白兰,这样一个不幸的女孩,既不容置疑又不可置信,她在此处的存在,似乎暗暗触碰到了某些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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